人类总是会在激情与温情的激荡中,付出若干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曲折前进的。
每逢春节年前年后的就能听到这样的城市喟叹: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的喟叹中,很有些年终岁尾作总结的味道。不过感叹者总结的是自己与家庭一年来的情况。政治家也罢,艺术家也罢,经理也罢,开出租车的也罢,在“又是一年”的喟叹中,绝对地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千言万语。
童年的乡下春节,最耐人寻味的“总结”与庆贺是拜年。
一入腊月,家家户户做豆腐制年糕,然后杀猪宰鸡鹅鸭地做吃、做穿,就为了这拜年。正月初一最热闹,村村镇镇,凡是沾边熟的、相好的或有隔隙的,都要互相拜,一个“老太爷”的得拜,同门同族亲上加亲。不是一个“老太爷”的也得拜,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相好的得拜,酒逢知己千杯少,有孙男嫡女的老一辈,都在这醉态的共饮中把儿孙们一辈子的大事给圈定了,人间悲喜剧便一幕幕拉开。相仇的也得拜,过年只说过年话,一笑泯千仇,恩恩怨怨从此了。拜年,也有程式,先拜的必定是主人家的祖宗。宗谱就供了堂屋的正上方,彩绘的,一男一女,脸儿挑白,像日本歌舞伎。下方是由他们繁衍的后代人名一大堆。小孩子被大人们领着进了门磕了头,才可以从主人那里得到一枚赏钱和一声“这孩子真懂事”的赞许。
我小时候就怕被人领了去拜年。你想,站在那些“歌舞伎白脸”样说不出姓名的列祖列宗面前,看着主人家供的香火,绕来转去地升腾,不知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知他们活着的时候干过好事或者坏事,是否善良、邪恶,我们过去一年里总结却要向他们诉说,新的一年里的幸福却要靠着他们来庇护,岂不让人惶惶不安?况且,那些“宗谱”彩绘图,是大人们从街上的货郎挑的脏兮兮的手中买来的呀。
与那些远逝了的拜天地祀神明求得五谷丰登、拜先人列祖的求得家族之间大团结的奴隶经济、封建经济下的春节比较,如今的中国人“又是一年”的感叹,少了一些仪式的繁程缛节,倒多了一些肉体与精神的宣泄与解放。
拜天拜地祀先人的旧风俗肯定是“移”掉了,可“新风”“新俗”倒未见得立得住。年三十晚上,即便天涯海角的儿女也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吃团圆饭的习俗还是有的。可吃了一顿下一顿还得吃就腻腻歪歪。那么就玩吧,打扑克搓麻将男女老少齐上战场。
先生的朋友其夫好赌,竟在正月赌去五千元人民币外加妻子的一条金项链和一纸离婚通知书。肉体与精神解放到了放纵与失度,人就走进新的文化的牢笼——拜物教正在使我们中国人的春节变成集体大会餐和群体性的玩物丧志。有识之士情急,于是每逢春节前后,电视召开座谈会、报纸开专栏,讨论“又是一年”的过法。
最难忘40岁的春节,当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钟声在赵忠祥先生的祝福声中响起时,我突然间涌上一满心的悲哀:我竟然40岁了?40岁的郁郁寡欢,不出门,不会客,甚至不读书不看报不打开电视。可正月初六的早晨一上班,迎着满街的朝阳与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突然恍然大悟:拜天拜地拜神明拜先人拜列祖列宗拜物教,倒不如拜拜我们自己的生命。一万年太久啦,那就只争朝夕!又是一年嘛!